山庄扫叶煮龙团 ——诗文、书画、武艺全才的医学家薛雪

　　袁枚参加薛雪等人的诗会雅宴，袁枚赞诵薛雪的名句和楹联。如《咏马》：“尔不嘶风吾老矣，可知俱享太平时。”《杨花诗》“飘泊无端疑‘白也’，轻盈真欲类‘虞兮’。”袁枚的诗话和《吴门补乘》都记载扫叶庄的门联和楹联。

　　门联曰：“堪笑世人无狗监，何妨自我作牛医。”楹联曰：“九重天子垂清问，一榻先生卧白雪。”前句标品性，后句合名与字。薛雪的山庄何以称“扫叶”，因何自号“一瓢”?薛雪的师兄沈德潜在《归愚文钞》里的《扫叶庄记》略叙如下：“扫叶庄在郡城南园，薛徵君一瓢著书所也，地在俞家桥。沿流百城，树木蓊郁，落叶封迹，行人迷迹，宛如空林。呼童缚帚扫除，静中得忙久矣，成课业矣……，今一瓢注《易》(即《用易粹义》)……屡定屡更，芟汰疵类，与扫除落叶相似，则以‘扫叶’颜其庄者，意或在于斯乎?柳闻韦左司寄友诗云：‘欲持一瓢酒，远慰风雨夕;落叶满空山，何处寻行迹。’取夫人工不与，一扫自然，扫者从人，不扫者从天地也。扫与不扫之间，一瓢试更参之。”

　　薛雪本人在《一瓢诗话·自序》中，首句即开宗明义说：“扫叶庄，一瓢耕牧且读书之所也。”薛雪完成此诗话时，年仅四十一岁，医名尚未隆盛，岂能如陆以湉《冷庐医话》和易宗夔《新世说》描述的样子，陆以湉在《冷庐医话·叶薛轶事》所云，有薛雪“扫叶庄”与叶天士“踏雪斋”相互勾斗之事，何况两大医都是品高敬学有士人胸怀者。薛雪号一瓢，有两个说法：一是《宋元明清名医类案》，说薛雪“有先贤颜子之乐，故又号一瓢云”，即《论语》中孔子赞颜回“贤哉回也，一箪食，一瓢飲，在陋巷。人不堪其扰，回也不改其乐。贤哉，回也。”(《雍也》)第二种说法出自《吴县志》，说薛雪“偶遇异僧，身挂一瓢，镌七字曰‘吃尽天下无敌手’，雪奇之，邀至家共饮。以瓢注酒容一斤。僧尽三十六瓢，雪仅一瓢，遂以自号。”一瓢之号，正是薛雪为人放诞风雅，取向贤者的自命。薛雪研发诗学最尊钦杜甫，讲求诗作的丰富性，像如来佛那样“三十二相，八十种好，何所不观，大诗家不妨如是。”

　　“平生最爱随笔纳忠，触景垂戒之作”，作诗要应“运会”讲“敏捷”，倡诗贵简贵平淡，“稗官野史，尽作雅音，马勃牛溲，尽落药笼”。作《戏泳》曰：先生休讪女郎诗，山石拈来压晚枝。千古杜陵佳句在，云环玉臂也堪诗。薛雪注重创新，“觉似古人句即删去”。他的一首七绝《示儿不倚》表达了他对民间疾苦的同情：衡泥觅叶为蚕忙，到处园林叶尽荒。今日始知蚕食苦，不应空著绮罗裳。诗文之外，薛雪还是书法家，善绘画，精武艺。《前尘梦影录》评价他“书悉作苏(东坡)体”。《吴中名医录》评价他“又工绘画，其墨兰尤妙”。武术方面，他善拳勇，置一铜枕，銘曰铜婢，常携以自随。为练“龟息”气动，他“庭中蓄龟数十”(《苏州府志》)《昊门补乘》说他的武艺“驰骋骑射刀鞘向”。曾于所画的墨兰中自题诗曰：不须凭客问如何，秾亦无聊谈不多。若道幽芳堪鉴赏，比来空谷有谁过?我自濡毫写楚辞，如何人唤作兰枝，风晴雨露群看偏，一笔何尝似画师。逢场争说所南翁，向后人文半已空。不是故将花叶减，怕多笔墨恼春风。

　　兰与松竹梅被称为花中四君子，薛雪喜兰画兰情结不必多言，但在自题诗认为当时“逢场争说所南翁”是“群看偏”。确实如此，就连他的诗友袁枚也认为他的突出成就在于医学。这一点还真被他的身后世所应见，也堪为诗讖。据《珍本医书集成提要》载：“然生白雅不欲以医见，逮其卒，《行状》无一字及医者，随园驰书诋其嗣中立(薛雪之孙中立，善诗)，惜其生平奇迹之不传。” 薛雪的医学成就之辉煌，确实遮蔽了诗文书画和其他才艺。乾隆丙辰(1736)开博学鸿词科时，曾被举召，《中国人名大辞典》说他“以母老不仕”，《吴医汇讲》说“两徵鸿博不就”。因母多病而究心医学，博览群书。攻医虽晚却系统有序。先以诗文和曾撰著《周易》的功底研读《内经》，继而临证。他对医学的三大贡献在于著《医经原旨》，创湿热病学并留下了《薛一瓢医案》一书。《医经原旨》是薛雪研读《内经》及诸注家 29 医史博览数更寒暑在七十三岁时(1754)才定稿刊行的。在很大程度上针对张景岳冗繁的《类经》，他批评这种别载伪体的注解，惜乎疑信相半，未能去华存实，反使其文本愈注愈厚，远离主旨，而非圣经贤传。

　　对此点薛雪正是一眼觑破，敢以掀翻，阐述经典的实质要领，故命书为《医经原旨》。这也是传统医学治学理路的突破与创新。薛雪精医术但不屑为医，与李东垣相类，是大疫流行推拥他为医。据《吴县志》和《清史稿》的记载，从 1733 ～ 1756 年间，苏州附近曾发生三次载入史册的大疫，大疫催他临证，丰富了他的经验，有湿热论的创新。他首次把湿热病独立出来，认为“湿热之病，不独与伤寒不同，且与温病大异。温病乃少阴、太阳同病;湿热乃阳明、太阴同病。”他提出湿热病病因本于湿热之邪;辨证可按初中后三期分证;各病期都有中焦脾胃之为病所贯穿，实则阳明、虚则太阴。这与后来吴鞠通在《温病条辨》据叶天士医案归纳的三焦辨证大异。两家虽然都以三焦立法，吴氏上中下三焦循而有序，但他这个框架不如薛氏的三期清晰准确。这与吴鞠通在著《温病条辨》时，尚属抄读校书《四库》医书的文人学子。

　　到吴晚年著《吴鞠通医案》时，才至臻为大师。《湿热条辨》署薛雪，是他的东西，但并非亲手所撰。是书初见于舒松摩所刻的《医师秘籍》之中，后来又见于江白仙为陈平伯所刻的《疫论》之中，第三次见于吴子印所刻的《医效秘传》。各书的称谓、体例也不尽相同，或称“湿热条辨”，或称“湿温条辨”，又称“热湿条辨”。学者们分析，此《湿热条辨》约出自薛雪的门人邵登瀛等人。《湿热条辨》先是被纳入吴金寿集叶天士、薛雪、缪遵义《三家医案合刻》的附篇，后被王孟英收入《温热经纬》中，是流传最多的版本。薛雪的医案集称《薛一瓢医案》，又称《扫叶庄一瓢老人医案》，一卷，凡载三十五案，作于 1764 年，其中有 8 则为医话体是亲手所写，有者为后人所编，因他是书法名家，医案也因书法被收藏，后来重版时得以补充，不同版本还有《扫叶庄医案》《薛氏医案》《苏州薛生白先生医案》不同书名。民国以后《珍本医书集成》丛书中收有《扫叶庄医案》四卷，陆士谔编有《薛生白医案》等。从医案看，他意高笔古，见出人上，自出机杼，用药轻灵，令人赞其才秀。袁枚之厨工王小余病疫死，将入棺。

　　薛雪至，出丸药一，捣石菖蒲汁调和灌之，且曰：鸡鸣时可苏，果如其言。有病狂疾者，视日光如雪，肠痛欲裂。雪曰：此冷痧也。刮之而愈。有人患十年久痢，以其脉数而细，诊为肾伤，与群医作脾胃治相异，用熟地、当归身、补骨脂、五味子、菟丝子等药，十余剂而愈。一人右腹痛如刀割，必泄气，痛稍缓。曾服蚌灰小效而复发。雪曰：蚌属介类，味咸攻坚，直入至阴。是病在阴络，络病在下，属血，用蟅虫、桃仁、酒炒大黄，加入麝香少许。食后下血数次而瘥。又有太湖住在洞庭山的病人伤寒甚剧，雪曰：吾新制一方，试服之：第一日用枣三枚，葱根三个，生姜三片;次日减为二，又次日减为一，其人果服而愈，因名其方曰“三妙汤”。从上述诸案可见，他的医道风格恰如其诗，诗不脱化名句，医也不临摹名方，因人因证而宜方，医术极为袁枚所推重，薛雪回道：“我之医如君之诗，纯以神行，所谓人在屋中，我来天外是也。”真乃医者意也，在疫病的实践中，居高临下，不思创而创!薛雪医学境界高在创新，而创新意识和理路和其诗的灵性浑然一体。诗人相聚得益，除在扫叶庄外，也有时在其他宅署，交欢论诗。

　　如何玉模(铁山)在《萍香诗钞》中有《寄怀薛一瓢徵君》，诗曰：武林官阁忆盘桓，末座偏重青眼看。十日羽觞常共醉，同时莲幕尽交欢。鹤书徵召求归急，鸿爪飘零欲住难。羡煞扶身铜婢好，山庄扫叶煮龙团。[4] 莲幕晤交的诗友，常以曾在扫叶庄煮龙团茶为雅忆。历史上，在魏晋高压之下，造就了玄学和士人诗酒风度。而在清初盛世加文网之际，文脉转向朴学，仍有一瓢诸贤，以诗医淳志，续傅山之志，真可谓人迹板桥霜。薛雪的诗学和医学，在中国文学史和中国医学史上皆为要据。其医学不须细说。而其诗，诚如沈楙惠《一瓢诗话跋》所说：“先生于诗亦可谓三折肱矣”。一瓢之文物亦有记述。

　　如《清代名医医案精华》 30 医史博览薛雪小传：“庚申(1860)后，于沿塘薛文清祠内，得一瓢老人三凤砚，其时，尚有人守祠，壁间石刻，大半苏贴，乃老人钩刻，嵌之壁。《吴中名医录》记：陈冠六曾于 1957 年访得薛氏“扫叶庄”故居。其资料赠于上海市医史博物馆。何时希先生在《中国历代名医传录》和《近代医林轶事》书中，都记有薛氏藏有灵壁石的笔架山子，主峰才 2 寸，阔约 3 寸，十三峰层迭起伏，玲珑窍窅，有“瘦、皱、透”之妙。系先高祖何鸿舫得之于苏州茶馆，盖薛家老仆窃出兜售者。何家得后，在玩味中发现，笔架山石浅滩处，有一块小指甲大的漥形，请教专家鉴定，言此笔架山子应称为“十三峰一瓢石”。何时希先生据此说，薛雪“一瓢之号。因得此石而所起者。”何时希先生也以家藏此石而荣幸。

　　薛雪也言其医术“不可滞也”， 虽不屑以医自见，不专于著医书，但很重视医术传承，有家学也有弟子。其子薛景福，其孙薛承基(字公望，号性天)，其重孙薛启望(字学敏)等都是名医，也有著述。名医曹仁伯就是薛承基的弟子。其弟子有邵登瀛(步青)、吴坤安、金锦、王丹山等，皆有医名。其中邵登瀛又传子邵鲁瞻，孙邵春泉，曾孙邵杏泉(字炳扬又名文学)，再传第四世孙邵景康、邵景尧兄弟，也皆吴门医家。邵杏泉向带艺投师的方仁渊授学。此前方仁渊曾向无锡名医王旭高游。方仁渊除整理《王旭高临证医案》外还著有《倚云轩医案医话医论》。薛门真是后世传承不绝。纵观薛雪，生于福地，家世富赡，精研《周易》，文优武强，医德品高，其放诞自命，然真意诚挚，宅心纯正。袁枚风灯之诵，洽切中肯。《一瓢诗话》，至今也慧泽研究诗的学人，可以垂世。温病之学，虽是竟其绪，但创湿热论，所谓与叶不相能，乃是温热论与湿热论之不同，薛对湿热病，身鼎其会，贡献不泯。他是诗家、大医家。